臍帶.港都.我

曹馨文

我的父親出生於台北縣中和二八張仔。在祖父過世後,他帶著三重長大的母親和兩個哥哥移居中部。在台中的歲月,父親販售電銲條並把貨品寄放在鐵工廠,廠房用掉多少,隔月才能領錢,至於沒用掉的則退貨等父親收回。由於銲接鐵窗的銲條便宜又利潤過低,收入少到幾乎無法繼續度日,父親隔年開著小貨車、幾只皮箱和被單,再度南遷定居港都高雄,遠離親戚們守護下的二八張仔勇敢闖天下。

打拚初期,四口子擠在跟一對夫妻分租來約8坪的小房間。對他們來說,電器用品根本就是買不起的奢侈品,兩位哥哥總躲在屋主客廳的門邊一角,探頭探腦偷看電視轉播的棒球賽和摔角。

民國六十年左右,正是台灣工業起飛的關鍵年代。中鋼、中船、台塑及旗后造船廠都在積極增建廠房,銲接材料大量需求,此時的父親趕上這一波工業熱,生意越做越大。最早期的便宜銲材在工業品質要求下升級為不鏽鋼銲材、耐酸、耐鹼、耐衝擊的合金電銲條,父親所提供的銲接材料銷售量供不應求,加上吃苦耐勞又實在的農家子弟性格,成為眾多廠主口耳相傳下讓人信賴的供應商。那時期兩部大貨車輪流載貨,為了趕貨,父親總是脫下襯衫,與奮力扛貨的工人們一起汗流浹背。民國六十一年底家裡新增成員,母親總是把小嬰兒的我揹在身後,點貨記帳忙進忙出並料理三餐\,賢內助的好角色讓家人和辛苦的夥計們吃飽飽。

託高雄的福,這一切創業契機所帶來的富裕,讓父親不久之後買了一棟二手透天厝。他並沒有因此鬆懈責任,依然能省則省,把最好吃最好用的都留給妻兒們。

那種好像抽中籤一般, 「咱們就到那兒發展」似的幽邈情境在么\女的認知世界裡,瀟灑浪漫又充滿勇氣。懂事以來,貧窮的滋味我不曾嚐過,偶爾聽父親講古,很難真切體會父母親白手起家的辛勞。

在我出生後的日子,家裡經濟狀況扶搖直上。巷子口的幼稚園、透天厝隔壁的防空洞、家門前的大貨車,是幼年我出沒的歡樂基地。小時候對父親故鄉人事物記憶反而很模糊,有個深刻片段就是,每每婚喪喜慶跟著父母返回中和,總得被堂哥們揶揄我的「下港腔」,並開玩笑道著:「妳要變\”下港人\”喔?」。當時不知道這其中意味著什麼玄機,可是淡淡的不悅在小小心靈裡卡著奇怪的記憶。
幼年的逍遙自在沒幾年後上學去了,漸漸課後的生活,總是讓才藝班填滿滿。而升學壓力下假日的節目除了補習還是補習。高雄這個地方慢慢地對我來說變得很陌生,她似乎只是個一家人南遷的居住地、一個聯繫父親生意往來的港口、一個父母已經住慣的南部。老實說,出國留學前,在壓力取代樂趣下,對於自己成長的都市並沒有太多的情感。

1990年秋天過完18歲生日後,越過高雄港的星空,夾雜夜晚的閃爍,我帶著很多牽掛與祝福遠赴歐洲。出國之後每次返台總是來匆匆去匆匆南北奔跑,會親人見見老朋友們。時光總是過的很快,在飯局和午茶不斷邀約下結束了假期,背起行囊再繼續我的留學生涯。依然是飛越高雄港的夜空,點點繁星片片夜景……,它們正預知著這個老是被堂哥稱為下港孩子的未來?

……十幾個年頭過去了,我這個念書很久的留學生終於畢業並返鄉服務,但怎麼也沒料到,因緣際會一年後又重回留學之地。少女變成少婦,有幸珍嚐為人母的滋味,透過與女兒共同飛越高雄港,點點繁星片片夜景對我來說,不再是寂寞!

今年春節一家三口返鄉探親,為了讓女兒有環境學習母語,我們多停留了一個月,外子因為工作關係無法久待便先回歐洲。之後和女兒留在台灣的日子,總是搭乘讚到不得了的高鐵南來北往會見親朋好友。雖說台北才是父母的老家,但那兒對我而言總像個作客之地,每次待上幾天後就開始覺得疲倦空虛好煩躁。

「我要回高雄了!」當這句話對兄嫂說出口後,不由自主開始全身舒暢,而回到高雄更是藉機讓我們下一次再度北上前,回基地償心願並好好儲存精力和體力。

最近家裡那台已經17歲的「YAMAHA兜風50cc摩托車」被節儉的父親換上新坐墊後,女兒更愛爬上去裝模作樣一番。這台摩托車最早的乘客是南下拜訪我們的表妹、超級死黨、還有那短暫純純的初戀情人。這讓少女時期的我除了出門補習外,倒有藉口稍微遊晃街頭一番。隨著年歲增長,「兜風50」偶爾讓我和父親雙載買便當,或到六合夜市解解嘴饞外,它漸漸在我眼中是不體面的舊破鐵,騎上它會讓我時髦的裝扮與完美的彩妝變成蠢模樣。除此之外,這台摩托車的線條不但過氣,而且早過時了。

時光一年一年過去,女孩轉變大人、虛榮回歸樸實的人生歷練,如今返鄉回台望著車庫一角停放的摩托車,不再是讓我嗤之以鼻冷漠對待。非常感謝這些年來父親細心的維護,讓我得以從這台「兜風50」找尋昔日相隨的畫面,這些畫面不但豐富我的心靈,更是一台故事寫真機。

「嘟嘟!嘟嘟!」女兒雀躍叫著。心血來潮問四歲半的她要不要騎車兜風時,小妞的歡呼讓我更有理由趕緊跟父親要了行車執照準備上路。

「甘好?」父母親問著。「免驚別擔心啦!會小心騎。」拍拍胸膛後戴上特別買的口罩和安全帽全副武裝,並叮嚀女兒得配合媽媽指示乖乖坐好抓牢才可上路。

從女兒後腦勺史努比的安全帽下,可以感覺到她專心地東張西望。那是什麼啊?問個不停外,偶爾還會開懷大笑,真是有夠可愛。車子行進中我神氣地雙手成V型,女兒被我包在懷裡,有點刺燙的三月太陽一點都不影響我們的好心情。徐徐微風夾帶著港區與都會區混雜的怪異氣息,我情不自禁像個變態,隔著口罩努力吸吮匯雜一起的氣體,吸吐長年不在家鄉的歲月,幻想這個城市散發的海港鹹味。好幾回我幾乎紅著眼眶感動不已,感動什麼?感動和女兒享受乘坐「故事寫真機」樂趣?感動回娘家當寵兒的專利?感動高雄人民有情有義的純樸面容?感動這塊孕育我的城市有著如此包容的偉大?也許\,也許\吧!是這些因素讓我久久無法自己。但我猜測,過去我對於高雄的陌生,靠著與女兒的騎車兜風,再度慢慢把模糊的城市倩影,一一拉回腦中。

啊!原來,這份情感一直深藏於體內,只是沒有機會發酵而已。

我們兜風的路線基本上固定有幾條:沿著林森路慢慢往五福路前進的途中會停下車買杯冬瓜珍珠茶,香甜的QQ滋味總讓我們母女滿足不已、到新掘江商圈拍大頭貼並逛逛小商店的樂趣,簡直媲美卡通仙境、到大立百貨公司旁的城市光廊和兒童遊戲公園晃一晃,預感捷運通車後將帶來更繁華的景象、於文化中心舒適遼闊的廣場自由奔跑,體驗了周遭圍牆拆除後民眾輕鬆的神情、直駛中正路往愛河兩岸觀看河口的美麗,享受了免費的浪漫、還挑戰更遠的鹽埕區小攤,證明了舊掘江古早味「薑還是老的辣」。

我們一天內可以騎車兜風好幾回,早也騎晚也騎。「就愛風梭騎末仙喔?」母親問著。女兒和我各自都有多種理由說服阿公和阿嬤。不過太遠的地點,如旗津、西子灣、科博館、美術館、蓮池潭、澄清湖只能放棄,除了不讓外子太擔心,總得讓阿公阿嬤開車為久久才見一次面的孫女大顯身手囉!

回想起1997年當時還是地下情人的老公初次造訪高雄時,曾獨自閒逛於愛河邊,遇到成群怪伯伯的挑戰後,差點嚇得屁滾尿流。幾年後,這位地下情人升格台灣女婿每年來到了高雄,總是對這城市的改變與建設有許多讚嘆驚艷。比方讓他嚇得屁滾尿流的地方,如今不再骯髒可怕,取而代之是浪漫、音樂、藝術人文的融合。

好幾年的燈會都讓我們返鄉時遇上了,絢麗的煙火和熱情開懷的民眾一起恭祝港都,國家慶典南移的決定,不但賦予高雄脫胎換骨的機會,而整個大環境的氣氛越來越有精神了。

這些年來外子陪我一起思念家鄉時,總會一再提起於西子灣英國領事館的故事。那一次,我們揹著女兒一步步登高時,視野越來越遼闊,太陽的熱力便越來越貼近身體,來自內陸國家的外子更努力享受山海鹹味的每一分秒。一家三口遠望閃閃發亮的海面波光與搖搖飄動的船隻時,不由自主地玩起妳親我我親你的遊戲。而在這更早幾年,此高地,還為我們的婚紗拍照留下親吻的鏡頭呢!

也許\在地人對於這塊土地的好壞美醜,並不像久違重逢者的深刻感動。殊不知,她醜醜的在改變,美美的在昇華呢!曾經被全台藐視喻為「文化沙漠」的港都,腳踏實地的努力,展現了許\多新面貌和無窮潛力。

一個城市的進步,造就了人民的榮譽感。這位離鄉背井的高雄女子也跟著故鄉的成長不知不覺蛻變,爭氣地在海外拿下許多國際獎項。朋友曾開心說我是「高雄之光!」。是的,此份榮耀得歸給我成長的地方。

這自古以來重要的商旅要衝讓我想起一句台灣諺語「頂港有名聲,下港尚出名」。「正港」好所在的魅力實在太多了,曾幾何時,小時候被揶揄的「下港腔」,早已偷偷變成我驕傲的標籤呢!

回娘家的假期結束了,與女兒望著窗外揮手告別。高空夜間的飛行劃過港都上空,那道航線就像我臨盆躺在產台看著臍帶一樣又熱烈又掛念。她牽繫著我與這塊土地、我與父母、我與女兒的關係……,牢牢崁在血肉心底裡,註定了怎麼疏離也疏離不了。

等我啊港都!期待下回相逢的悸動!

作者為音樂創作人