專訪王明哲 ──為台獨運動作詞譜曲的政治音樂工作者

來 賓:陳明仁先生
採訪編輯:許\維德、張信堂、林秀珊
文字整理:尤榮輝

王明哲先生是一個政治社會運動者,比較特別的是,他用音樂來推動他的理想。台灣解除戒嚴後,在見證了一連串的社會抗爭事件後,他開始反思、學習。之後,他作曲來呈現四百年台灣人被外來殖民壓迫的悲慘歷史,他填詞來記錄台灣社會勞苦大眾所承受的不公不義;他不只創作,還背著吉他全台獻唱,為土本反對勢力發聲,激發了底層人民的反抗意志。自民進黨建黨到執政,社會力的爆發、反對運動的蓬勃、民主自由的確立,王明哲的歌曲是重要的催化劑。

王明哲是一個浪漫、不拘小節的人,他的創作大都沒有發表,有發表的也都任由需要的人複製、傳唱,他都不以為意。他為台灣的自由民主及獨立運動付出了寶貴青春,如今依舊孓然一身。因此,本次專訪主要有三個目的:一來希望台灣社會重視並珍惜非傳統、本土音樂創作者的貢獻,二來希望能讓台灣社會更了解王明哲創作政治音樂的心路歷程,三來籌思整理出版王明哲的作品,為台灣保存絕無僅有的音樂瑰寶。

本訪問內容包括王明哲先生的出身、學習音樂的過程及創作理念、台灣意識的啟蒙、參與反對運動、以及將來對創作的整理與行銷等。讀者可由本文大致了解王明哲的個性與理想,及其生命的歷程。這些大部份是第一手的珍貴資料。(尤榮輝)

出身貧苦農家 缺乏音樂學習環境

維德:共和國第56期(2007年9月)的主題是「音樂與國家認同」,前陣子我們已訪問了Freddy(閃靈樂團 http://spiritoftaiwan.com/),今天很榮幸能訪問到您。關於您出身的資料不多,是否先請您談一下這一部份,再來談您的音樂。

明哲:過去並未仔細整理個人履歷,許\多書刊資料也都是作者自行蒐羅整理,年代與事件或有錯置情形。其實我的想法很單純,身為一個社會運動者,有很多的想法及思考,我用音樂把它們表現出來,過程中,並未太在意保留資料,只是後來許\多人有需要,才簡單地做一些整理。
維德:1955年您在屏東車城出生,父母親從事何種行業?
明哲:他們受日本教育,住在鄉下,從小我就對音樂很有興趣,只是沒有好的環境。小時候很羨慕一位同學,他爸爸是校長,經常看他彈奏樂器,但我就是沒機會學習。另一方面,父親在茶餘飯後常唱日本歌,雖然聽不懂,但聽久了也覺得有趣。

因為沒有好的音樂環境,小時候加入許\多球隊,事實上對音樂的真正接觸是很晚的。一直到服兵役才接觸吉他,當別人出操時就偷偷拿出來彈,完全不懂什麼樂理,也沒人教,所以學得很慢。退伍後,有一次機會到板橋的樂器行「吉他城」,遇到一位吉他彈得很好的人,他是日本回來的台僑、唸台北醫學院的張達安。我很羨慕他吉他可以彈得這麼好,所以向他學習古典吉他。這時約在1976年,我21歲的時候。

板橋學吉他 苦練三月成名師

因為有興趣,所以拚命學習,短短三個月進步神速,像是「魔笛變奏曲」、「傳說」這些古典樂最艱深的曲子均能上手。當時老師還稱讚我:「從沒看過有人進步這麼快的,可以幫他教學生了」。但是,他並沒有看到我整天抱著吉他、常常練到睡著的那種辛苦。

後來古典樂練到一個階段後,就已經不再能夠滿足我了。我一直認為音樂是活的東西,不能千篇一律每天彈一樣的東西,因此就有了創作的念頭,心裡想,別人可以,我應該也可以。

但是要如何創作呢?我先是自己買書來看,但是裡面的一些專用術語又看不懂,所以我就去請教專家,才知道道理其實很簡單,只是變成術語才會看不懂。這樣一點一滴慢慢拼湊,逐漸有了完整的樂理概念。

首次創作 紀念初戀

維德:老師教學時沒講理論嗎?

明哲:完全沒有,但因為有興趣,所以常主動挖掘。因為已經有了創作的念頭,所以就在1982年寫了第一首歌〈故鄉的愛人〉。

這首歌是在寫失戀的心情,對象是我一個心愛的女同學。我暗戀她很久了,但總是不敢表白,一直等到畢業以後,才去買一本「情書大典」來抄了一封情書。我家雖然離她家走路只要五分鐘,但是我還是到郵局去寄這封信。她收到信以後,可能是不敢回信,讓我感到非常失望,傷心地徹夜難眠。

後來又寫了第二封,內容是關心她的前途,沒想到兩天以後就收到了她寄來的限時信。雖然我在收到信的時候感到很驚喜,但是她卻在信中叫我不要再寫信給她,讓我心情又涼了一大半。

後來入伍當兵,也是不斷地寫信給她。如果有收到回信,就好像是中了大奬一樣的喜悅。當休假返鄉時就約她出來,記得第一次是約在學校的涼亭見面,因為沒有談過戀愛,又不會講話,兩個人在寒風中沒講半句話,只是身體不斷地發抖。現在想起真是好笑。因為這樣,原本可以娶來當老婆的也就不見了。

感情失意 自我放逐二年

秀珊:那時沒想到要為她唱一首歌嗎?

明哲:那時候還不會唱歌。這樣的約會前後有三次,雖然很期待,但臨場卻腦筋一片空白,不知道要說什麼,實在是太單純了。

後來,退伍後曾經直接到她家去找她。好不容易等她出來以後,她卻又向我表示,她的父母親反對我們的交往,所以我就失戀了。當時我已經在台北樹林的塑膠射出工廠上班了,因為失戀,所以相當的氣餒,才開始學抽煙、喝酒,生活十分消沉。

退伍後,應公司招考進入工廠上班。因為是三班制,經常要加班,當時也傻傻的,不知道有「加班費」這回事,等領薪水時發現比別人多很多,才知道加班可以領「加班費」。原來,領班叫我做我就繼續做,三班制我都傻傻地做了兩班,薪水當然比別人多。因為工作相當認真,老闆升我做生產管理的工作,不再負責操作機台。

由於失戀的關係,意志消沉並影響到工作,曾經連續二年沒有回到故鄉。一直到祖母過世,家裡的人也找不到我,還一度要登報尋人。後來才透過失戀的女友寫信給我,要我盡快和家裡連絡。但是因為我已經離開原來的公司了,所以半年後我才收到這封信,也才知道祖母過世的消息。
自從失戀後,我就自我放逐,公司一家換一家,四處流浪,整個人失魂落魄,只能打零工渡日。

後來才因為興趣,在偶然的機會下學了吉他,又擔任吉他老師,才逐漸找回自我。當時有一位學生在遠東紡織公司上班,公司正要成立吉他社,他就推薦我當指導老師,也因此認識了我太太,她當時是其中的一位學員。

因為我太太頭髮烏黑亮麗,又長得漂亮,讓我印象十分深刻,但上了兩次課後卻不見芳踪。後來有機會又遇到,我問她為何只上兩次課就不來了?她向我表示,她覺得我「太臭屁了」。原來,當時剛學吉他,又進步神速,不免態度上有些驕傲。講到這裡好像離題太遠了……。

維德:不會,我認為愛情的影響力對一個音樂創作者來說應該是很重要的。所以〈故鄉的愛人〉是你的第一首創作。這首歌有華語版的嗎?

明哲:有的,但沒有錄在唱片中,有很多歌都沒錄下來。
信堂:過去的許\多好的台語歌應該趕快把它們整理出來出版吧。

王明哲:創作就是這樣而已嗎?

明哲:是的,但是有些好的曲已經遺失了。有一次莊淇銘邀請我到綠色和平電台受訪,回程時我把整本歌譜丟失在計程車上,後來電台有廣播協尋,但也是找不到。過去寫過的詞也都沒有整理,而且在有台灣意識後,所有的華語歌創作均丟棄。還好,當時的創作還不算多。

話再說回來,當寫好第一首〈故鄉的愛人〉後,我不斷地問自己:「創作就是這樣(而已)嗎?」。其實,我一開始的創作就具有相當的水準。

信堂:您是如何完成創作的?是先寫詞,還是先作曲,是邊彈吉他邊創作嗎?

明哲:是同時完成的,就是邊彈邊哼,詞就自然跑出來。我一直覺得我的曲子「律動」很好,中間的銜接也很好。

維德:您剛說「創作就是這樣(而已)嗎?」是認為創作對你很簡單嗎?

明哲:對,當初完成第一首創作才驚覺,這真的是我寫的嗎?原來音樂創作只是這樣而已嗎?可以不用理論,完全靠音感?當初的想法的確是這樣。

信堂:其他創作者在完成第一個作品後大概也會有相同的感覺吧?莫札特創作時好像也是琴一彈,曲子就自然地順應而出了。

明哲:是的,那是大概在1978年前後。那時只抓單音,和弦是比較後來,因為會彈古典吉他。至於吉他民謠因有書可參考,就變得很簡單。

維德:創作讓你覺得很容易,是不是因為這樣驅使你後來想創作更多歌曲?

明哲:古典吉他我只花三個月就可當老師,民謠吉他相對上就簡單很多,這些都不是問題。我知道以後想要走創作的路,所以就試圖去找樂理、和聲學的書,但是卻又都看不懂,所以才去請教別人,也才懂了一點概念。這個過程並沒有系統性的學習可言,都是長時間一點一滴自己摸索、累積、拼湊而成的,加上懂樂理又可以請教的朋友很少,所以,可以說我的學習之路是很艱辛的。

請教名師、朋友 點滴建立和聲與樂理基礎

信堂:所以在您開始創作之後,也開始一邊看書一邊學習理論嗎?

明哲:看書吸收的很有限。主要都是碰到問題去請教懂的人。後來有一陣子想學樂理,經人介紹向美國Berklee College of Music回來的翟黑山老師學習。

秀珊:您與周昇汐有何關係呢?

答:我是向他學和聲。他都彈古典。他的技巧雖然不是最好,但是彈琴卻特別好聽。就因為他很會處理和聲,所以後來我經常向他請教。音樂就是因為和聲才好聽,旋律再差,如果和聲會處理,聽起也會不錯。西方音樂就是用和聲來「裝潢」才好聽,而東方音樂都是單音,沒有和聲的概念

維德:所以,您從此就走上了音樂創作之路?
明哲:是的,作曲是「二度空間」,而不是「一度空間」。音樂大師的作品,如巴哈、莫札特等,他們的曲子絕對是以雙部和聲來進行的,絕對是「二度空間」,沒有任何例外。我對音樂十分敏感,一聽到曲子馬上可以判斷作曲者是否有和聲的觀念。

體會返璞\歸真的創作哲理

人的聽覺對音樂總是不滿足的。小孩一開始覺得「哥哥爸爸」最好聽,然後慢慢學會欣賞諧和的音樂,聽久了以後,就還想再找聽覺上的刺激。

以爵士樂來說,一個人在能接受「一個音的打架」,又能接受「第二個音的打架」,爵士樂就是這種「打架音」,專業上叫「特殊音」或「特徵音」。

其實,從另一角度看,它是不同的調性,是多調性的。因為我有了樂理的基礎,因此才可能慢慢去體會和欣賞,能去聽、去分析。所以,一個人諧和的音樂聽久了以後一定不會滿足,最後必然會聽爵士樂。但是天天聽爵士樂的「打架音」,耳朵也會麻痺、不愛聽了,所以後來又會回來欣賞「清唱」,認為最好的音樂是不用伴奏的。

但久而久之,我們卻又會發覺嬰兒呱呱墜地的初啼聲才是最清純、最美的。此外,大自然的聲音,比如說水流聲、風吹聲也是很美的樂曲。音樂到了這個境界,就已經跳脫到另外一個世界了。常有音樂家到後來哭啼、冥想,一般人以為是發瘋了,其實是已經進入到一種宗教的意境。從刺激的爵士樂又轉一圈回來聽「哥哥爸爸」,音樂的敏銳度就大幅增加了。

創業推銷化妝品 鬼點子一堆

維德:後來您有創業,開設化工廠、賣化妝品,可不可談談這段過程呢?

明哲:結完婚後就想自己做生意,而剛好有朋友做化妝品,但賣得不好,所以找我去幫忙。對一個鄉下出身的人來說,沒有資金、沒有人脈,就只好動腦筋。

我想,會買化妝品的一定是女性,而女性中最需要化妝的一定在聲色場所工作的小姐。所以,我就提議到理容院去賣。一開始也怕挨打,而且一旦進去被認出是來推銷的,包裝就會被店員拆毀。後來就去買一個007的手提箱矇混進去,才解決了這個問題。

後來又想,人聞到香味的話,心情就會比較好,所以就用香水讓客人免費試用,看看能不能增加銷售。後來甚至幫客人免費試妝,但一開始也不懂怎麼化妝,不知道化妝還要「粉底」,以為拿粉直接塗上去即可,還騙客人說專程去日本學回來的技術,因此常被客人抓包取笑。後來幫過數百位小姐化過妝後,技術變得很好,捧場的人也變多了。那時生意好的時候,一天可以賺五萬多元。我總是會有一些鬼點子。

信堂:所以,做生意的期間沒有創作?

明哲:也是有,回家的時候作,但比較少,因為人總是要生活。

秀珊:聲色場所小姐會不會影響您的創作呢?

答:不會,我這個人並不會想入非非,雖然有些小姐總是會誘惑我,提議要用「服務」來抵化妝品,但是我清楚知道自己的目的只是要賺錢。

秀珊:您結婚不久第一個小孩就出生了,是女兒嗎?現在多大了?

答:大概廿多歲了。我總共有三個小孩,但生日我都不記得了,因為數字對我很頭痛,我從來不記數字。

信堂:不賣化妝品以後呢?

明哲:因為化妝品市場越來越多進口貨,我預期本土化妝品業會很難做,因此後來轉行向日本化工廠學習做洗髮精。然後就自己印名片,騎摩托車全台灣四處舖貨,生意不錯,也賺不少錢,連父母親都北上幫忙包裝。我那時還是滿腦子想賺錢。

聆聽尤清演講 反對意識萌芽

信堂:那麼,您又是如何和反對運動扯上關係的呢?

明哲:大約在1985年,那時候還沒有民進黨。記得台北縣那時候被稱為「黨外沙漠」,尤清則是第一次出來拼縣長。有一次騎車經過板橋的一所國小,看到人山人海,現場傳來〈黃昏的故鄉〉(後來才知道是邱垂真的演唱),我就因為好奇而跑進去看,剛好看到尤清在演講。那時我並沒有台灣意識,尤清所批評的,包括二二八事件、色情氾濫等,跟我心裡想的一模一樣。這讓我感到驚訝,但是很奇怪,心裡卻拒絕接受,因為我們受的教育是政府不能批評的,而這個人怎麼一直在批評政府?

秀珊:所以您初次創作後三年內所作的歌都是和愛情有關的嗎?

明哲:那是在沒有台灣意識之前,有了台灣意識(1985年)之後,就不再寫愛情歌曲。記得有一次去台北樹林拜訪客戶,發現員工有一份黨外雜誌,我好奇的問他:「你有在看這個喔?我也有在看呢!」。他輕聲回我說:「這樣,我介紹老闆給你認識」。那時候買黨外雜誌都要到書局,因為門外都有特務監視,所以只有熟人才有門路買得到。當時,我看了不少黨外雜誌,也聽了很多黨外辦的演講會,因為警方都會派員警告、制止、取締黨外集會活動,常引起民眾鼓譟反制。

我在樹林的一群朋友常一起討論「豬」如何欺負、糟蹋台灣人。當時民進黨剛成立,沒人敢加入,我們就秘密運作要先在地方組織民主聯誼會,決定了組織章程,並選定一位朋友住處開成立大會。結果,當天人一到,就看到警察已經在會場等待。因為沒有罪證,警察也只能監視。當場有一位小姐,很親切的招呼大家,要大家簽名並留下地址、電話,聯誼會就這樣熱鬧地成立起來。隔天,大家作檢討,一問之下,才知道根本沒有人認識那位親切的小姐。可見,當時大家是一群烏合之眾。類似這樣的故事實在很多。

維德:在知道鄭南榕的受難後,您就作了〈犧牲換來的覺醒〉這首歌嗎?

答:不是,是知道了施明德的家庭,還有很多人被抓去槍斃、坐牢,由於他們的犧牲才喚起了台灣人的自由民主(那時候還不敢講「獨立」)意識,我有感而發才作了〈犧牲換來的覺醒〉。

〈犧牲換來的覺醒〉 詞.曲:王明哲
失去尊嚴 來被壓迫 人生有啥意義?
人無自尊 像無靈魂 社會已無公理
台灣人 台灣人 愛覺醒 打拼為自己
榮華富貴 無啥意義 犧牲換來覺醒
試聽網址: http://odeo.com/audio/6615463/view

鄭南榕自焚 引燃創作火苗

維德:〈台灣魂〉是為鄭南榕自焚而寫的嗎?
答:是的,我為Nylon的自焚寫了三首歌:〈台灣魂〉、〈Nylon〉、和〈獨立作主人〉。但那時候很敏感、不能唱。

剛才談的〈犧牲換來的覺醒〉是我的第一首政治歌曲。後來洪奇昌當了國代,我曾到他樹林服務處參加他的講座,他要我去找邱垂真及周清玉。隔天,我就去找邱垂真談,剛好他們要在馬偕醫院九樓辦首屆的「台灣人權之夜」,於是就邀請我參加演出。這是我第一次上舞台表演,那天我就唱〈犧牲換來的覺醒〉,唱完後才發現很多人在掉眼淚\。那時候主持人是蘇治芬,唱完後叫我不要走,後來跟我說,星期四在仁愛路圓環我們有一個演唱會,問我可不可參加?就這樣,我走入了反對運動。

本土音樂創作者串連 用歌聲激勵反對運動

明仁:那時候有個朋友帶明哲兄來找我。因為當時是三月學運、反軍人干政,我都當召集人,實在太忙,所以介紹了一些作家,如林央敏等,給明哲兄認識,請他去找他們。當時邱垂真成立一個「台灣歌謠研究會」,我們一起找了一些作曲家,如邱晨、朱約信、簡上仁、陳明章等。第一任會長是周柏雅,第二任是江蓋\世。

明哲:後來「台灣歌謠研究會」的活動常邀請我去演唱。其實,我真正的創作是鄭南榕自焚後才開始。那時並不認識鄭南榕,只知道他經常為爭民主打到頭破血流,後來因為爭取百分百的言論自由,在他辦的雜誌刊登了許\世楷的〈台灣國憲法草案〉,遭憲警包圍欲以逮捕而自焚身亡。Nylon是一個隨性瀟灑的人,演講時常只穿拖鞋,他無所避諱,在台上大談台獨理念(當時是禁忌)。鄭南榕自焚給大家的衝擊很大,我就寫了〈台灣魂〉、〈Nylon〉、和〈獨立作主人〉這三首歌來紀念這件事及抒發當時的情感。

〈台灣魂〉賺人熱淚\ 造成搶購

信堂:可否談談1989年《台灣魂》的製作過程?
明哲:有一次在演講會台上現場唱〈台灣魂〉,台下一個完全不認識的朋友,就突然丟給我一萬元,跟我說:「我投資一萬元,你去製作這首曲子!」,然後許\多朋友再集資幫忙把曲子做出來。

當時因為沒有製作的經驗,到電台錄音時,從演唱到製作完成全自己一手包,吃了不少苦頭,不過,這首曲受到熱烈歡迎。有一次託高雄的陳三興製作了三千份,兩天就賣光光,後來又追加了五千份。這個專輯也在海外受到台灣同鄉的歡迎,因此我與阿仁(陳明仁)也受邀到美國巡迴演唱。

明仁:美國巡迴過程中發生一個有趣的插曲。有一次遇到林心智(也是作曲家),他興高采烈地跟我說:「阿仁!阿仁!我要跟你介紹一首好歌,它叫作〈台灣魂〉。」我聽完之後差點昏倒,就笑笑回他:「你沒有看背面的介紹?我是製作人呢!」。

〈台灣魂〉都是王明哲親自填詞,只是我認為其中的「死作台灣魂」若改為「生作台灣魂」,聽起來比較強烈、有文學性。

明哲:剛忘了提,自從Nylon去世後,我就經常唱這首歌:
受人糟蹋 命運遮呢歹 一代過了擱一代 
台灣人 四百年來 遭受迫受攏呣知 
子子孫孫無甚了解 先祖打拚的悲哀 
西班牙 荷蘭滿清 日本到阿山來 
受人糟蹋 命運遮呢歹 一代過了又一代

明仁:這首榮德有幫忙填詞嗎?

明哲:沒有,這首詞都是我填寫的。榮德幫我的是〈四百年的台灣人〉這首的第三段「四百年來 呣識佮己作主人」,這句是他寫的。還有最後的「海風無情、波浪不斷」也是他加進來的。因為我不是研究文學,在表達的力道上往往不足,所以很感謝阿仁在這方面的幫忙。

巡迴美國演唱 感動台灣同鄉

維德:這大概是何時的事?

明仁:1990年左右吧,我與明哲是89年認識,92年與明哲、豐惠到美國巡迴演唱。

明哲:92年到美國演出,台灣同鄉都很感動,有些人受黑名單之累有鄉歸不得,更是聽到淚\流滿面。很多人都主動捐輸,贊助旅費,一百、兩百美金的捐,因為只有這樣才能抒解他們內心的苦悶。

信堂:自從您聽了尤清的演講、一直到鄭南榕自焚以後,所有的創作都是用台語寫的嗎?

明哲:對,這段期間不再作華語歌。全部都是台語,而且都和政治有關。因為了解台灣歷史以後,整個觀念思想都改變了。當然,後來也受到史明很大的啟發。

史明是政治運動的啟蒙導師

維德:與史明是如何認識的?

明哲:當初也沒聽過史明(施朝暉)這個人,是有一個姓陳的朋友主動來拜訪我,跟我說,日本有一個老先生要請我幫忙寫歌。

當時我是想,我一生沒有出過國,也沒有搭過飛機,現在有人願意出旅費,免費招待食宿,請我到日本玩,何樂而不為呢?但是我也沒有馬上答應。又過了一個星期,他又跑來跟我說,日本的老先生希望我先搭機到日本看看,後來我就答應了。於是他就幫我買機票,教我如何去找史明等等。這是1990年的事(「獨台會」案在1991年發生)。
到了日本後就有人接應,帶我去見史明。第一天老先生也沒說什麼,幫我準備了日常盥洗用品,大概想讓我好好休息。第二天老先生就跟我聊天,問我「是那裡人?」、「為什麼要參加反對運動?」等等問題,最後他問我:「台灣為什麼要獨立?」我回說:「我不知道」,他就說:「這樣你沒有『理念』!台灣要獨立也要有理由啊!」

之後,他就開始向我講述台灣歷史、四百年來台灣人是如何受壓迫等等,他用最淺顯的說法讓我了解台灣為什麼要「出頭天」。他說,「出頭天」不是讀書人的用語,是一般勞動大眾的話,意思是台灣人從來都是當奴隸,不曾當過自己的主人,所以要「出頭天」,也就是要「獨立」,而「獨立」是二二八事件後由知識份子整理出來的用辭。
另外,史明前輩的教導也讓我了解不少事情,例如台灣人如何長期受外來政權統治、社會結構不公平的問題等。他也介紹了馬克思的思想,他說,當時許\多思想家都只「說」沒有「行動」,只有馬克思才身體力行、付諸行動,甚至三個兒子都因此餓死都不後悔。馬克思一生為實現理想奮不顧身,站在弱勢一方,替他們奔走奮鬥,這是後來許\多知識份子崇拜馬克思的原因。

最後他教我,作為一個社會運動者的「立場」及「自我定位」要很清楚。他說,國家認同一致的人,並不一定可以一起做事,「立場」可能並不一致;而「自我定位」是指要清楚自己能扮演的角色,以及資源要運用在何處,都要很清楚。當然,一開始也不太清楚史明前輩的論述,後來要我讀他親手寫的一本有關哲學的書,書裡講述有關馬克思的「唯物論」、「唯心論」、以及哲學上的辯證方法等。他說,政治思想要以此作為基礎,許\多台灣的政治人物就是沒有哲學基礎,後來才會變質走樣。史明的這本書相當厚,要我回台後慢讀,把它作為思想的基礎。

維德:您在日本接受史明的訓練多久?

明哲:總共受訓了一個星期,都是他在講課,其中有一天「放風」。因為之前認識了在日本留學的蔡益達(?),很熱心要我有機會到日本就去找他,剛好身上有他的電話,那時我就趁「放風」的時間打電話給他,他很神秘的跟我說:「你明天放假出來,不要讓史明知道是來找我,我介紹一個朋友讓你認識」。

隔天,我就搭車赴約,結果一去遇到的就是黃友仁(黃昭堂)。當時彼此雖不認識,但他辦一桌很豐富的日本料理大餐\招待我,印象最深刻的是,有一道菜上面是一艘船,船上裝滿了生魚片。用餐\間大家彼此介紹、閒聊,雖然是初見面,言談中感受到黃有仁是很浪漫的人,他跟我說:「國民黨如果沒有倒,他就不會回台灣」。其實當時我對政治還是矇矓無知,並沒什麼理念,台灣歷史的始末完全不了解,更不認識什麼政治人物。

結束了訓練課程後,雖然是冬天氣溫很低,史明先生還是親自送我搭機,臨別時看到老先生流下兩行眼淚\,當時我情緒也壓抑不住,心想:「一個老生先一生為台灣付出,年紀這麼大了,天氣又是這麼冷…. 」這讓我一路上哭著回來。

老先生有交待,作為一個獨立運動者不要想出名,只要腳踏實地、默默耕耘,越平凡越好,要暗中吸收同志、拓展組織。我回來之後遵照著史明先生教導的方法去做。當時史明有自製一部影片,黑白的又不太清楚,我就與王文祥(?)帶著影片與資料一起到處拜訪朋友。

維德:您有一首歌叫〈台灣民族主義〉是從日本回來之後創作的嗎?

明哲:是的,另外一首〈四百年的台灣人〉也是受史明的影響創作的。後來經過了半年,史明先生又派人送來訊息,告訴我只受訓一次是不夠的,一定要再去一次,而且這次可以邀一個朋友同行。因此,我又再度赴日,所以我就帶第一次贊助我的楊文慶(?)一起去。當然,經過了第二次的受訓後,史明的理念就更加明白了解,回來之後判斷人、事的「立場」也就看得更加清楚。所以那時候對於各個政治人物的立場我心裡都有一個譜,不再隨意相挺。其實那時候我比較支持「新潮流」,因為站在社會運動的角度,他們比較關心弱勢、勞工。

在楊文慶後,我又推薦了鄭瑞明(?),就是全台灣選里長贏得最漂亮的那個。這個人從小失去父母,國小沒畢業,只是一個工人;當時我們那區的里長姓賴,是「田僑仔」又大學畢業,條件很好,所以沒人敢出來跟他競爭,後來我就慫恿瑞明出來跟他選選看。

瑞明住在樹林鎮不滿二年,沒唸書、沒有錢,更沒有經驗,因此也不知道怎麼選,只好天天在家裡看世界杯足球賽。沒想,有一天一個鄰長跑來找他,問他為什麼還不動?原來國民黨候選人決定不買票,樁腳窩裡反。

所以,我們就幫瑞明拿主意,拿報紙寫文宣到處貼,然後印名片四處拜訪,瑞明就拿掃把到各地幫人掃地。為了向選民交待,直到選前最後一夜勉強辦了一場講演會,都是講「二二八」、國民黨如何迫害台灣人等事情,把最辛、最辣的全講出來。結果,隔天票開出來,竟然贏對手四十多票,這是民進黨在樹林唯一當選的里長。現在想起過去的這段還覺得有趣。

信堂:您是90年到日本,91年到美國巡迴演唱的嗎?

明哲:是92年。我與明仁、豐惠組成「台灣三人行」到美國巡迴,第一站到洛杉磯,接我們的就是Jeff(江仲驊)。在洛城我認識了鄭良光、陳雷等好朋友。陳雷拿一首詩給我,這首詩就是後來〈永遠的故鄉〉的詞,曲的部份我在洛杉磯時就譜好了。

創作蓄積台灣人衝破禁忌的能量 是台灣珍貴的資產

秀珊:許\多本土歌手或藝人,像陳明章等都有唱片公司幫他們,但剛提到,您大部份作品都無機會發表,本土政權執政也已經有一段時間了,您有沒有想過用什麼方法把您的作品整理出版?還是說,史明影響了您,讓你不想追求名利?

明哲:台灣已政黨輪替成功\,社會多元開放,與戒嚴時期的情況有很大的改變。台灣的社會運動也逐漸消失,沒有革命的條件,剩下的只有選舉。我的每一首歌的背後都有一個故事,如海外黑名單的問題等,每一首歌都蓄積著台灣人衝破禁忌的能量,都是很感人的。現在問題是要如何呈現,表現出它的歷史深度,以及台灣人長久甘願犧牲奉獻的人文質素。依我的個性,我會想辦一場晚會,將過去反對運動的歷史,好好的用歌來表現。

信堂:是不是可以說,目前的唱片市場沒有給您呈現作品的機會?

明哲:是的,生意人並沒有歷史觀。一個台灣意識強烈的人,他有史觀,是一個文化人,可以體察歷史的重要性,但生意人重視的是利潤。

期盼出版舊作 對歷史交待

信堂:您有很多作品沒有發表,有些已經遺失的,是否可以恢復,然後將您的作品整理出版?因為您的作品承載了台灣反對運動的重要歷史,另外,也對推展獨立運動很有幫助。獨立運動不能只是講口號,歌曲是一種利器,可以感動很多人,所以您的作品不出版實在很可惜。

但出版也不一定要靠生意人,生意人對您的作品也不一定有興趣,是不是可以考慮自己出版,然後運用網路自己來銷售?如果CD製作出來了,再來配合辦一場大型的發表會,從您最早的歌曲介紹起,等於把台灣的反對運動歷史唱了一遍。表演時以您的歌曲作為主體,可由您來唱,也可以依歌曲的特性,有些用大合唱的方式呈現,有些用某種合適的樂器來演奏。我個人欣賞您的歌曲時,覺得旋律、節奏都很好,可惜大部份都沒有作成CD。

明哲:比較正式製作的個人專輯只有《海洋的國家》,過去的作品很多沒有製作,有製作的也都不夠專業。如果要對歷史交待,把台灣有關社會運動的歌曲作完整的呈現,在做法上就要好好的企劃,讓任何看到這張CD的人都想買,而且買完後覺得有收藏的價值,然後再介紹朋友來買。這張CD應該與台灣的歷史、文化、反對運動都有關係,這才是它的價值所在。但這張CD不是在表現藝術,而是在表現「台灣精神」。

信堂:但我認為表現「台灣精神」也可以是一種藝術,就像在作《台灣魂》時是一種哲學,而唱「建國」歌曲時也是一種情感的抒發、也是一種藝術。

明哲:這我同意,有文化素養、有歷史觀的人寫出來東西當然較有深度,給人在視覺上、感受上完全不一樣。
信堂:當然這部份必須能找到一個能夠好好策劃的人。

明仁:我比較關心的是,剛剛提到的一些歌曲應該要配合專書來介紹。

信堂:是,如果能將每首歌背景詳加介紹,並集結成書,然後書與CD專輯能一起發行,這樣聽眾比較能一窺全貌。所以,第一步的工作應該是把所有的歌都整理出來,那些散佚的作品,盡可能由記憶中回想,重新寫譜、填詞。

明仁:趁年輕、趕快做,應還來得及。

商人不做 可自己獨立製片

秀珊:當我們在整理有關於明哲兄的資料時,發覺許\多人的講法,尤其是時間,都很不一樣。另外,您的有聲出版品,散落各處,例如《台灣之歌》第一屆及第二屆都有收錄您一首作品,而在《海洋的國家》專輯雖然是系列性地幫你收集,但又缺少創作的背景資料,這很可惜。如果唱片界不想做這一塊,其實我們也可以自己來做,類似「獨立製片」的概念。

明哲:在商業考量下,政治敏感性的作品自然會被篩選掉。《海洋的國家》這個專輯的賣點其實是這些幫我寫「序」的人,我去請託他們時,每個人沒有第二句話,馬上寫給我,如辜寛敏、林鐵雄教授等。

信堂:也因為覺得可惜,又怕發生遺憾,下期的共和國雜誌才想到要以「音樂與國家認同」為主題,想辦法做一些亡羊補牢的工作。

明哲:我的看法是,這些都是很重要的工作,因為音樂是有血有淚\的東西,容易感動人心,問題在於如何去呈現,而這並不是一般人可以處理得好的,剛提過,一定是專業、有文化、有史觀的人來處理,並不一定只靠商業行銷包裝就可以完備成事,因為其中的原汁原味不容易呈現。
歌曲創作 用感性的軟訴求行銷理性的硬道埋

信堂:行銷包裝也是必要的,因為我們有真材實料,如果再加上好的包裝,就容易成功\,這一部份也是要注意的。

秀珊:在您出《海洋的國家》後,《新台灣週刊》有一篇報導,其中提到說,這個專輯很可惜,為了行銷包裝而把其中的精神拿掉,雖綜合了各重要作品,但背後的故事卻付之闕如。

明哲:這我同意,這其中有些為了商業化,而作了一些改變與處理,譬如說其中一首〈你我攏是一家人〉,我的feeling不是這樣,但還是作了一些更動。

信堂:關於「行銷」,我認為並不只是在賣CD,也不只是要很多人來買CD,而是在賣「背後隠藏的東西」,只是我們用比較好的包裝,把原本硬梆梆的道理,用比較軟性、令人感動的方式來讓人接受。「行銷」就是要讓大家能有機會,並願意嚐試欣賞你的作品。我們編共和國雜誌也是同樣的道理。《共和國》 並不是要編給自己看的,而是要給外界來看,所以加強了內容與包裝。你的CD是在行銷「你自己的東西(理念)」,而不是為了配合市場、為了
賣錢來作行銷,這樣才能顯現它的價值。

明仁:講到市場,很多人一聽到是台語歌,連聽都不想聽。若是為了包裝而犧牲了重要的東西,讓願意聽的人又聽不出其中的精神,反而變得沒有特色。最後,原本為賺錢的商業化考量,因為沒有特色而賣不出去,最後反而變成反商業化。

非主流音樂的行銷:也可以「外銷轉進口」

信堂:事實上不用去拜託台灣的主流媒體,像閃靈的Freddy到世界各地巡迴演唱,得到當地媒體的報導,然後國內的媒體也就不得不跟進大幅報導起來。所以「行銷」不一定要靠國內的媒體,只要能獲得國外的認同,就能有免費而且很好的效果。而我們要有一個想法,你的歌並不一定要感動到50%的台灣人,只要能多感動一個人,再由那個人去感動另外的五個、十個人,這樣就很有價值。
明哲:台獨理論讓大部份人感到生硬,要能從生活中就地取材,例如我有一首歌是在闡述詹益樺的故事,雖然最終都是在訴求台灣獨立,但是用感性的歌聲來表達,更能深入人心,這就是我寫歌一貫的理念。